万里长征第一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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∧画家陈玉先以长征为题材的作品《万水千山》
一九三六年十月，中国工农红军三大主力在甘肃会宁会师，宣告长征胜利结束。二〇一六年入秋后，在各路媒体上，纪念长征胜利八十周年的文字和图像铺天盖地，有当事人的讲述，有亲历者的记录，有后人的追忆，有研究者的分析……我所在的杂志也不例外。
十月过去了，有关长征的工作暂告一段落，从浩如烟海的资料里钻出来，心绪依然沉浸在那段亘古未见的壮举之中——是的，无论你的政治立场如何，无论你信奉哪一种主义，无论你秉持哪一种史观，你都不能不承认和赞叹：长征，是一群伟大的人完成的壮举！
现在的国家领导人曾说，长征并未结束，对于我们这个正在发展中的国家来说，长征才刚刚开始。我非常赞同这句话。谨以此文，还原八十二年前的红军长征第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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万里长征第一天
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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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您还记得长征第一天的情形吗？”二〇一六年六月的一天，《解放日报》记者大声问道。
被问的对象是老红军苏景轼，他已经一百岁了。此刻，他静静地躺在床上，面无表情。他已无法言语，而且完全失去了听觉。
但是，当看到记者在采访本上一笔一划写下“长征”二字时，老人奇迹般的有了反应：先是吃力地点了点头，颤抖着动了动嘴唇；接着又缓缓伸出手，握住记者赶忙递上的笔想写，却因力不从心而停下。这时，只见老人来回摩挲着采访本上的“长征”二字，忽然就咧开了嘴，露出孩子般纯真的笑容，脸上的皱纹如花朵般绽放……
长征，战火纷飞中悲壮不朽的进发，已成岁月回眸时饱含深情的一笑。
一九三四年十月十日，就在南京国民政府一边调遣重兵围剿红军，一边庆祝中华民国第二十三个国庆的时候，中共中央、中革军委悄悄地从红都瑞金出发，齐聚于都（时称雩都）。
十月十六日，红军主力在于都河集结完毕，迈出长征第一步。
这一天，于都河畔，人密马嘶，长长的队列行进在水波光影上。
这一天，是苏景轼的二十八岁生日。到下一个生日时，他的战友里，平均每八十人中只有六人还活着。
这一天，红一军团政委聂荣臻与战士们一步一回头，对河对岸那片红土地流连不已。八万人被迫转移，心中茫然，神情悲壮。数十年后，这位共和国元帅仍清晰地记得，那天出发时，“正当夕阳西下”。
于是，后人知道了：万里长征第一天，长河落日，残阳如血。
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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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天，感到茫然的八万人中，有一位二十岁的年轻人，名叫王承登。
这位兴国籍的机枪队一班班长，八十二年后回忆：他过河时已是晚上，夜幕已经降临，六百〇五米宽的于都河上，七八十艘小船搭起一座浮桥，接踵而上的人影悄然走过。
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油然升起：“这条河这么宽，过了就很难回家了。”临河的百姓家，煤油灯星星点点，三三两两的人们坐在家门口看着行进的红军队伍，一声不出。对眼前的这一切，他们已经见惯了，红军常常中午还在为他们挑水扫地，晚上背着行装说走就走。就在这一天上午，红一军团政治保卫局秘书童小鹏（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周恩来办公室主任）还和战友们一起，将驻地群众家打扫得干干净净，给水缸挑满水，割捆草到牛棚。
这一天，没有人想到，红军这一走就没有再回来。
于都河上的长队一连走了好几个夜晚。
时任红军前二医务所卫生班长钟明说：“人太多，我们当夜抵达，排到凌晨才过河。一长溜一长溜的队伍，全都不认识。”
现年九十二岁的老红军真房在被问到他当时的番号时，脱口而出：“红三军团六师十七团，我们可是‘兴国模范师’！”再被问到长征第一天，老人想了又想，只记得“是一个大月亮的晚上”，至于为什么出发、出发去哪儿，老人“直到到了陕北才知道，哦，原来是长征了”。
八十二年后，从于都出发的老红军们几乎都记得，这一天晚上，于都河上月明水静。但是这一天，八万中央红军中，没有几个人知道：万里长征就此开始。
∧强渡乌江是长征期间极具有历史性意义的一次战斗，画家魏传义创作的油画《强渡乌江》便是对这一历史时刻的经典重现
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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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天，袁林看着穿河而过的部队，心里有过几分猜疑。
他当时任红三军团政治部巡视员。凭着职业敏感，他从《红色中华》报署名张闻天的《一切为了苏维埃》文中，嗅出一丝新动向——这篇文章说，保卫苏维埃并不是要固定在苏区内消灭敌人，而是要打到敌人后方去。
这是离长征仅十余天时，中共中央唯一公开发出的信号。
当时的形势，明眼人都看得清楚。袁林说：“当时第五次反围剿刚失败，大家心里都很烦闷，有人骂李德那一套洋玩意在中国行不通。”童小鹏记得，前四次反围剿时，他都是忙着处理俘虏，这一次却闲得发慌，全被派去修防御工事。可是，这些工事挡不住飞机大炮，苏区二十一县很快锐减为八县。十月初，“形势越发紧张起来，不走不行了”。
然而，走也走得莫名其妙。袁林带着刚招募的六七百名新兵拿着棍子梭镖急赴于都，只见漫山遍野的部队混携带者大量辎重，连庞大的印钞机都不放弃。
大军日行仅十余里。
红一师师长李聚奎满腹疑问：“过去军团首长总会当面交代任务，再紧急也打个电话，这次却只指定方向前进，而且一天一通知。为何转移？转移去哪儿？均不得而知。”
中革军委总刘伯承日后回忆长征，用的四个字是：“猝然决定。”
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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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德是决定者之一，但这一天，他未过于都河。
在日后的回忆录中，他说这天半夜至拂晓，他一直在与项英彻谈。于是，在中央红军因一系列“左”倾错误指挥被迫转移的最后时刻，这支部队却仍由这位外国来的军事顾问，向留在苏区的负责人做最后交代。
朝阳升起，河雾迷漫，李德骑一匹良种白马，又另带一匹马专驮咖啡香烟，向着大部队飞驰而去。
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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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天，毛泽东疾病缠身。
苏区已千疮百孔，但他的意见仍不被采纳。不过，他还是以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主席的身份，苦口婆心，给留下的干部讲了话。
这一天，毛泽东检点行装，带了一袋子书、一把破伞、两条毯子、一件旧外套、一块旧油布。两天后，毛泽东出发。
聂荣臻记得，九月中旬他与红一军团长得令秘密准备转移后，曾一起找毛泽东想问个究竟。而毛泽东却答非所问地提议：“去看看瞿秋白同志办的图书馆如何。”
当时的毛泽东，能说些什么呢？
李德甚至不打算带走他，他也无法说些什么。幸亏周恩来极力争取，中央才从留驻人员的名单里划去他的名字。他的亲弟弟毛泽覃被留下了，他同样无法说些什么。半年后，毛泽覃牺牲。
∧画家刘国枢创作的油画《飞夺泸定桥》再现了强渡大渡河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幕。2006年，纪念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70周年时，这幅画登上了邮票
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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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天，十七岁的战士吕青林因病被留在苏区。
八十二年后，被人问起当时的想法如何？他说：“军人嘛，服从命令是天职。”
留下的人迅速投入到险象丛生的游击战争。吕青林回忆：“我们游击的范围很大！江西、福建、广东。没米就喝南瓜汤，睡觉习惯在河塘边，衣服是绝对不脱的，有时一个晚上得换好几处睡。”
从这一天起的很长一段时间，吕青林的最高军事指挥陈毅居无定所，几乎夜夜换地方。
三十三岁的陈毅被告知要留下，是在中央机关撤离瑞金的前一天。当时，他透过医院窗户看见前来探望的周恩来，就已经猜到自己的命运。从此，他拖着枪伤溃烂的脓肿烂腿开始了三年游击。
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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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天，王泉媛已经出发。
这位后来赫赫有名的红军西路军妇女先锋团长，当时还在外县“扩红”，突然接到刘英的一封“又”字形急信，遂夜行四十里火速赶回瑞金，成为著名的三十名长征妇女干部之一。
而刘英回忆，她也是在外县“扩红”时，被毛泽东紧急召回。
谁走谁留？生死攸关！
这一天，决定了八万红军将士的生死。
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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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天，红七军团将领粟裕正琢磨一份电报。
红七军团七月离开瑞金执行北上抗日先遣队任务后，一直对“左”倾指挥者一系列脱离实际的电令困惑不解。一天前，来电又令前往闽浙赣苏区，军团首长们整整研究了一天一夜，仍决定请示可否改去实际条件更利发展的皖赣边苏区。
复电同意。二十一日却又电令，还是前往闽浙赣。
粟裕日后才得知，当时派他们北上的真实意图，是想以这支六千人的部队，引开四十万敌军，以解他们对中央苏区的围困。
这可能吗？如果是一年前，当蔡廷锴的十九路军发起福建事变时，中央能听毛泽东之计，乘敌无暇向北突进，倒有可能粉碎第五次围剿。而今，福建事变已败，良机已失。
∧一九三五年六月，中央红军渡过大渡河北进，翻越了长征路上的第一座雪山——海拔四千五百多米的岷山。图为画家孙立新创作的油画《走过岷山》
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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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天，红六军团战士刘德元死里逃生。
八十二年后，刘德元痛心地说：“我们一九三四年七月从瑞金西进，要和湖南的贺龙红三军（后复称红二军团）会师，为中央红军转移打前站。可在甘溪陷入重围，全军被截为三段，大战三天三夜，师长龙云牺牲。”
刘德元和他的战友们，危在旦夕！
这一天，贺龙大惊，纵身上马，星夜驰援，然而鞭长莫及。
幸亏当地一个老猎人，引导刘德元等人突出重围。刘德元回忆：“他带路，我们乘夜在一条人迹罕至的谷底水沟趟水前进。两岸荆棘丛生，水沟又深又窄，沟底坑坑洼洼尽是鹅卵石。走到天亮终于走出包围圈，与贺龙会师。”
会师那天的一个小细节，当年的红三军二十团战士陶立功至今难忘：“六军团一位首长和气地说：‘小鬼，你这样小，回去算啦。’我立刻叫起来：‘我不小啦，我能跑路能写字，什么活都愿做。’周围的人都笑了。后来我才知道，他就是任弼时。”
中央红军长征初期，行军路线与红六军团几无二致。
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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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天，红四方面军战士瞿道文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。
瞿道文回忆：“那时敌人连续十个月对川陕苏区‘六路围攻’。我伤寒病重，却不得不被战友背着行军。那次昏死，人都进棺材了，坟坑也挖好。”
幸好有人揭开棺材盖子，最后摸了摸，发现心脏又跳了，一碗姜汤救了他的命。
这一天，徐向前率红四方面军已粉碎“六路围攻”，正筹谋策应中央红军北上。
∧腊子口战役是中央红军北上途中的关键一役，攻破这道天险，就等于打开了进入陕甘的通道。图为画家周大正、林斌的作品《进军腊子口》
十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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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天，红二十五军医院看护员洪明贵所在的鄂豫皖苏区，中央特使到了。
洪明贵回忆：“特使程子华带来明确指示，红25军战略转移。于是一个月后，3000将士高举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第二先遣队的旗帜，秘密出发开始长征，直到次年9月15日，成为第一支到达陕北的长征部队。”
十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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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天，蒋介石在做什么呢？
一天前的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五日，他踌躇满志地挽着夫人宋美龄从南昌登上飞机，前往西北视察。十八日到西安，二十三日到成都。国民党的报纸胜券在握：“今年他们（红军）就要被消灭了。”蒋介石的计划是，回来就最后进攻。
可能最早在十月三十日，他的阵营才开始意识到红军正在实施重大行动。
长征第一天前夕，正与广东军阀陈济棠秘密谈判的中共代表何长工、潘汉年，收到周恩来通知红军转移的密电，只有七个字——
“你喂的鸽子飞了。”
∧画家张文源创作的油画《红军过草地》
十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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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天乃至这个月，号称“有闻必录”的《纽约时报》竟无一则中国新闻。直到11月9日，才有消息称4万军队正撤向西行。全文仅四行，登在第六版。
十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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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天，时任红一军团一师三团总支书记、政委，开国少将萧锋在日记中写道：
十月十六日 晴
午前，我们红一军团一师三团政治处开会。五次反“围剿”以来，我军数战失利。连队思想情况较乱，埋怨情绪较大。这几天我下营、连和干部、战士交谈，大家都反映我们吃了堡垒对堡垒、工事对工事、死打硬拼的亏。突然接到命令，午后四时出发。我团为右路前卫。沿途群众端茶送水，依依不舍。我们的心情都十分激动。
∧画家刘文西的作品《奠基礼——欢庆直罗大捷》
十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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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是从这一天起，萧锋的《长征日记》，记了整整两年。这使他成为红军中写日记时间最长、字数最多的一位将军。
正是从这一天起，中国工农红军日均行程三十七公里，跨越十八条大山脉（其中五条终年积雪），渡过二十四条大河流，穿越方圆一万五千二百平方公里的草地，转战十一省，几乎平均每天都有一次遭遇战，平均每行进一公里就有三四个红军战士献出生命，直至长征结束。
正是从这一天起，中国革命开始从错误与失败走向伟大转折，走向最后的胜利。
长征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大规模远征。
长征是宣言书；长征是宣传队；长征是播种机。
长征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英勇革命的壮丽史诗。
长征历程不朽！
长征真理不朽！
长征精神不朽！
中国，记住这一天——我们永远的出发！
∧家蔡亮创作的油画作品《三大主力会师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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